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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點心得 - 花蓮福音部落 - 林芷君

孩子們的腳踏車

腳踏車上T恤飄動的背影,你們會騎去哪裡?

 

直行、上坡、右轉、下坡、直行⋯⋯。踩動踏板和齒輪帶動輪胎滾動的聲音、T恤下擺被空氣擠壓飄動的背影,在部落的家戶之間穿梭、在從部落到國小必經的193號縣道。腳踏車上精力充沛的身影,顯得來去自如,毫不費力。那姿態彷彿向世界宣告,上了腳踏車,不論哪裡,只要想去,就能到達。

 

小狼是生長在水田裡的孩子,家裡有弟弟、姊姊、爸爸、叔叔。他有笑起來呈明顯上揚弧度的嘴巴,下巴沿著好看的角度成尖尖的三角形,還有一雙像杏桃尾部上揚微尖的大眼睛,挺挺的鼻子,小麥色的肌膚。瘦瘦高高的,是部落青年標準的身材,從小就很明顯了,常跟著家裡一起農忙的孩子。

 

小獅子在城市裡出生,家裡有哥哥、爸爸、媽媽。在都市生活了約十年,後來跟著媽媽和哥哥回來部落,繼續唸小學。小獅子的臉型是長的,帶著一點點嬰兒肥。一雙眼睛是淺咖啡色的、大而有神。還有明顯的雙眼皮。體態適中,剛剛好。以常人的標準來看,的確是一位可愛的小帥哥,這就不奇怪他們班的女生為何都對他青睞有加了。

 

小狼和小獅子是好朋友,五年級,同班。他們學校一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一班十多個人。他們倆常常騎著腳踏車,一起在部落的山坡之間自在晃蕩,像一起出任務的福爾摩斯和華生。好兄弟。

 

他們都是聰明的孩子。小獅子的數學作業是用釘書機釘成一本的,邊角都健在。小獅子的成績很好。小狼的數學作業是一張一張零散著的,邊角也被揉得爛爛的。但是小狼的成績也很好,甚至更好。「他們就是我們班上的第一和第二名啊。」阿邦老師說。

阿邦老師是小狼和小獅子的老師。要聽完阿邦老師的故事,大概得跟他好好坐著喝酒聊天好幾個晚上,這樣聽故事也才夠味。我就只簡要地說說他為什麼來部落當老師吧。

阿邦老師原本是做生態研究的,是個經常在森林裡跑的研究員,從來沒想過要當老師。後來他去服兵役,當了禁閉室的班長。他會跟進禁閉室的役男們聊天,他們大多是身上染了很多社會不容許的「壞」習慣的人。「他們其實不知道生活還可以怎麼樣,因為環境是這樣。他們也沒有機會好好受教育。」阿邦老師說,「後來我就想當老師了。」

阿邦老師住在離部落不遠的地方,時常為部落的大小事奔走。在教學上,阿邦老師為學生們設計的教材,是經過田野調查後,結合了阿美族傳統文化精神的,他時常藉機會告訴孩子們不要忘記自己的根的智慧。阿邦老師大概是我見過最用心對待學生的老師了。有他在部落,大人、小孩都很安心。

 

說到教學,在我們為孩子們設計的教學課程裡,第二天的採訪行程,小狼缺了課,沒來我們約定的地點集合。但依照阿邦老師的慣例,老師挨家挨戶去找學生是常有的事。於是我們就出發,由小獅子帶隊,前往離部落中心較遠的小狼的家「抓狼」。到了小狼家裡,他不在,跟爸爸去農忙了。我們只好就以這個隊伍出發,去訪問耆老們。

第一站的目的地是里長的家。熟門熟路的小獅子帶著我們走,經過家家戶戶,他自然地聊起他所知的,關於這一家、那一家發生的事。小獅子指著其中某一間,說這是某某人的家。他說起這位朋友的事,大意是:朋友的父母經常起爭執,某一天,朋友的母親喝了農藥,就走了。我問他知不知道他們為了什麼而爭執,「都是因為錢,都是因為錢啊。」小獅子說。他的語調跟平常一樣,低低的,帶著一點點沙啞,慢慢地說出了這句話。我們的話沉寂了,心神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但是步伐沒有停。

 

在我們要去訪問副頭目的路上,小狼來了,騎著他的腳踏車。雖然錯過了不少,他還是趕來了。真高興他來了。我們揮舞著手臂迎接他。

小狼是個很敏感的孩子,心思細膩,他會觀察很多事情,感受著當下的氛圍。當他覺得不自在、沒有安全感,他會離開,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孤獨陪著他,就像狼一樣。記得剛認識時,不是第一次見面,大約是剛到部落的那幾天,有在活動中心簡單說過話、一起聽音樂、唱唱歌之後,他問我:「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部落?」語句裡是知道我不會久住;來了,就又會走了。眼神裡有真正的困惑,也隱隱帶著一點挑釁,另外,還有一些被極力隱藏著的憂傷。

我愣了大約一秒,這不是個我沒有預想過會被問的問題,但卻是來了以後第一次被問、第一次被用這樣誠摯的方式問。我告訴他,我們是來教他們拍採訪影片的。這個答案在第一次見面時,阿邦老師就替我們回答過了,我知道我沒有回答到他真正在問的問題。他要問的,不是我們這段日子具體要做什麼事,而是,「既然會離開,又為什麼要來。」我無法回答他。因為,我們會離開,這是個事實。但我很想告訴他的是,離開之後,我想我還會心繫著要回來。我想說卻沒有說的是:「我們還會再來。」因為這是不可以的、隨便說出來是不可以的,這不是一個可以隨便交付的話語。因為承諾就是承諾,說了就要做到。

那時我還不知道,小狼的媽媽在弟弟出生之後,離開了部落,沒有再回來。姊姊是寄養到他們家的,沒有血緣關係。

 

往台北的火車開動了,我望著窗外,腦海浮現他們的臉和聲音。跟他們輪廓清晰深刻的五官相比,映在車窗上的自己的臉,顯得平淡又模糊。再加上那一刻,眼裡湧上來的濕氣,我確實就成了個「面目模糊」的人了。

 

回台北之後,小獅子跟我通了幾天LINE,除了互道早安晚安,他也一邊抱怨阿邦老師抓他們去學校收心寫作業,準備開學。我很不夠義氣地覺得很高興。

小狼沒有手機,但我們成了的臉友(臉書上的朋友)。「風,是最好的安慰。讓人不倦。」是小狼寫在臉書上的文字。寫得真好。很想念他。

 

被迫早熟的孩子們,看著你們在腳踏車上T恤飄動的背影,我在想,你們的未來,會騎去哪裡?幸好,你們還有位對你們盡心盡力的老師,他就像承載著你們的腳踏車,把你們的重量扛在肩上,你們一定要堅定地跟著他,一步、一步,走到你們為自己添上「選擇」那雙強而有力的翅膀的那天,不顧一切地,瀟灑帥氣地,真正向世界宣告,你們成為了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作者小檔案

林芷君
政治大學

喜歡慢慢⾛路,

⾛著⾛著,就能回到山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