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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故事:瑪納有機文化生活促進會A - 黃芮琪

  從阿里山鄉山美村到樂野村,約莫是一個小時的車程,受到莫拉克風災的侵襲,許多路段搶通後仍是崎嶇難行,大石、泥濘與塵土縫縫補補著所有裂痕,重新砌出這條蜿蜒的灰色山路。

  儘管路途顛簸,楊孝明仍在天濛濛亮時就從山美出發,準備前往樂野「拿玉米苗」。伴著訊號微弱的廣播,楊孝明開著深藍色箱行車在灰色小徑間穿梭,這箱型車的後座座椅全被拆光,空著一個大肚看起來十分逗趣,但這是他刻意安置的特別座位,留給一籃籃作物苗以及收割的蔬果。清晨微風從半開的車窗竄進,吹入空蕩的後座更顯沁涼,搖搖晃晃間很是一種安適自在的姿態。

  身為「瑪納有機文化生活促進會阿里山分會」的副班長,楊孝明常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指揮事務相當流暢,每每說著「以上,報告完畢」,彷彿下一步就要喊起「整齊、清潔、迅速、確實」的口號。然而,渾身軍官架勢的他面對偌大的農田,只能苦笑說:「從玉米鳳梨到昆蟲猴子,沒一個聽我的命令。」

 

勇渡曾文溪

  鄒族部落主要散居於阿里山鄉各個村落,其中山美村的海拔最低僅五百公尺,溫度較其他村落高出許多,居民大多過著依傍曾文溪上游支流而生的農家生活,別有一種南洋風情,而小時候號稱「小白」的楊孝明就在這種太陽下晒得黝黑。

  緊鄰著曾文溪,以鐵皮、竹板搭成的工寮就座落在山林田野間,幾管煙囪抵著這樸實簡單的矮房,彷彿遺世獨立的桃花源,也是楊孝明為了就近照顧田地而安置的家。儘管從小對於農作、對於土地再熟悉不過,但在外打拚三十餘年,回到家鄉獨自一人種起生薑、高麗菜,一開始卻只能用「失敗」來形容。

  「第一次種生薑很慘啊,下了幾場雨就完全泡湯了!」尚未累積經驗所投入的心血常在天災中付之一炬,而八八風災更為楊孝明帶來慘痛經驗。

  連著幾日的驚人雨勢,不僅將部分田地沖毀,唯一的連外橋樑也讓氾濫的水勢也阻斷。眼見即將採收的玉米一一陣亡倒下,楊孝明幾乎無法計算損失多少,痛心之餘更不甘讓待出貨的鳳梨也跟著陪葬,「再等下去就要發爛了!」於是他心一橫,揹起果籃便往溪裡衝,來來回回地在雨中渡溪、開車,順利將鳳梨運送出去。

  歷經這段「勇渡曾文溪」的故事,再回想「2500公斤高麗菜被蟲吃得只剩250公斤」時,楊孝明釋然地笑了,「有了經驗後相信一定會做得更好,也相信明天會更好。」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透露無比堅毅的決心。這不禁令人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在退休後的清悠日子裡仍選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並甘願成天與兔子玉米作伴?

 

從榮民到農民

  從小屋門口向外望,便可看見在翠綠山景間的一面鮮紅旗幟,飄揚起來十分瀟灑。除了立國旗,楊孝明在經過田邊那身經百戰仍挺立至今的水塔時,仍習慣性地「甩個五百」以表達敬意,「以前真的可以說是茶來伸手,皇帝級的生活啊!」

  楊孝明十三歲便離開家鄉到外地求學,自嘉義農專畢業後即考取預備軍官,儘管當時只是一個求取穩定薪水的簡單念頭,但他笑說自己「上癮了」,一當就是廿一個年頭。從連長、營長、一路到聯兵旅的人事作戰後勤科長,楊孝明享受過只要動口下令的威風日子,但他卻認為這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不可能被服侍一輩子,真正的生活方式我都得面對,要喝咖啡就自己泡嘛!」

  退休後回到山裡,許多人曾問他是否會適應不良,他總是笑著回應:「種田跟軍中的磨練差不多啊,榮民跟農民聽起來也挺像的!」少了傳令兵跑腿、猴子野兔也不會一聲令下就立正站好,但楊孝明卻對這事業第二春甘之如飴。

  決定成為農夫的那一刻起,楊孝明便思考該用什麼方式來對待這塊土地,為了不讓再土地受到汙染、傷害,他堅持摒棄噴灑農藥的慣行農法,試圖自己摸索卻走得跌跌撞撞。在偶然機會中接觸到瑪納的課程、慢慢了解「有機農法」,楊孝明這才找到了理想中的耕作方式,正式加入瑪納的那一刻,他樂得用「找到真愛」來形容。

  談起為何如此珍惜家鄉的土地,楊孝明淡淡地說:「畢竟這是父母親一直投入心血的地方,現在他們都不在了,總要有人接手的。」

 

喝熱水的耕耘機

  早晨不過七點多,盛夏的朝陽已奔放地漫延開來,映照得滿山滿谷發亮。楊孝明推著一台已有卅年歷史的老舊耕耘機,準備犁田、施肥,然後種下滿車的玉米苗。頭戴斗笠的他少了些軍人的威嚴感,但那認真的神情與不斷從額間滴下的豆大汗珠,令人不由得心生佩服與敬意。

  就在烈陽籠罩、四處生機蓬勃之際,這「寶島牌耕耘機」卻怎麼樣都發不動,只見楊孝明提起一只白鐡大水壺往屋裡走,笑說:「它鬧脾氣了,要喝熱水。」就在灌入近半壺熱水後,耕耘機竟立即噗噗地運轉起來,他忍不住好氣又好笑地拍打它,「你這老牛!」雖然現在許多農戶選擇租用大型曳引機來犁田,但楊孝明身邊還有這台尚是堪用的老伙伴,似乎犁得慢一些也沒關係。

  推著耕耘機在農田裡來來回回,他偶爾低頭探看被翻攪的泥土雜草,細心挑撿起過大的礫石,步伐踩踏間相當安適自在。楊孝明說,過去父母就是在這塊土地上辛勤耕植著,言談間彷彿憶起兒時景象,勾勒出一幅水田遼闊、純樸靜謐的美麗畫面,「那時候田裡都有田螺和泥鰍,我要試著把小時候的記憶追回來。」

  身為長子,楊孝明肩負著承繼父母心血的重要責任,獨自一人照料如此大片的農田,他卻從無怨言,這份守護土地的情感,或許也是守護著與父母最重要的連繫。

 

我等著六年後的那一天

  「這岸只剩我一戶,女孩子不要單獨來找我啊!我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但硬要來也是可以的啦!」調侃著身邊朋友,楊孝明展現幽默風趣的本領,卻也透露出獨自在山裡打拚的孤單。

  由於妻子在彰化照顧在學的孩子,原本連電鍋都不會操作的楊孝明必須從最基本的打理生活學起,「一開始煮飯要嘛不熟要嘛變稀飯。」但經過幾年的訓練,他驕傲地說自己已成為高手,在廚房裡敲敲打打完全沒問題。

  雖是適應良好,家人不在身邊總難免令楊孝明感到孤單,但他接著解釋,等孩子高中畢業可獨立生活後,太太將會上山與他一起享受田園生活,對「六年後」的憧憬,就是支持他繼續努力的最大動力。楊孝明坦言曾經想留在平地,但他更希望能讓小孩明白這片土地是他們的故鄉,也是永遠無法抹去的生命的原點。

 

副班長的甜鳳梨

  「這是副班長這季的最後兩顆鳳梨了,大家要吃要快!」溫暖的午後,瑪納的班員們聚集在一起聊天,有人端出一大盤黃澄澄的鳳梨吆喝大家快吃。這是楊孝明苦盡甘來的得意之作,清甜的滋味令大家讚不絕口,不一會兒就被掃空。田園生活的快樂與成就,全顯現在他滿足的笑容中。

  對楊孝明來說,實行有機農法不僅是為了故鄉的土地,也是保護水源的方式,他常指著曾文溪下游方向說:「再過去就曾文水庫了,我們總要為維護乾淨水源盡一份心力。」憑著一股守護淨土的執著,他寧願一個人在這裡抓蟲種鳳梨,也不願租給別人用農藥汙染土地。

  從原鄉情感、個人夢想到生態責任,楊孝明以各式各樣的理由與土地勾連起密不可分的情感。從神采奕奕地說著偷吃玉米的猴子,到半夜無聊戴頭燈下田工作,這段「孤單但不寂寞」的山居歲月才正要展開。

作者小檔案

黃芮琪
政治大學

黃芮琪,23歲,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目前就讀政大新聞研究所,喜歡睡覺以及步調很慢的生活。另外也喜歡接觸有趣的人事物,因此熱衷於採訪,特別喜歡充滿在地情感的小人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