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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點心得 - 財團法人水源地文教基金會「太平藍染工作坊」 - 呂詠倢

( 蹲點,是一場誤打誤撞開啟的旅程。)

✶ 走走停停,柳暗花明

學期剛開始就從室友那邊得來資訊,但也沒有太關注。只不過隨著同儕對於暑假的規劃漸漸清晰,自己卻對近在咫尺的假期處於模糊想像當中,一股焦慮感油然而生,才在報名期限前的最後幾天起心動念,熬夜趕自傳、申請書與各式資料,自我介紹影片拍了但沒空剪。

起初是這樣子混濁的態度。

直到五月初順利通過甄選,進入面試場的時刻成為重要轉捩點。跟同場面試的同學進行互問問題的環節時被問到紀錄片倫理相關的問題,「如何避免影像記錄成為一種殘忍的暴力?」;當下慌張,真誠兩字卻已經脫口而出。紀錄必定是挖掘他人的生活與感受來表達某種個人的、他者的理念陳述,在無限素材當中要做到對原型原貌百分百精準且負責的呈現,注定是虛妄的幻想,但影像的價值不該因此被否認,我相信懷抱著真誠與信賴的心是破除主體客體建構的可行嘗試,鏡頭充滿權力,卻也正是這樣在道德上的限制讓人事物被看見,發出屬於他們自己的聲音。

報名活動的心態也終於轉念:身為傳院的學生,影像應是我們認識並開拓世界的媒介,我少而充滿囿限的生命經驗卻也許仍常在無意中造成對弱勢的消費、對苦難的奇觀化。雖是糊裡糊塗報名蹲點台灣,卻也意外獲得與影像掌握距離並妥善詮釋的學習機會,同時更深入認識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其餘以外的,都當成是額外收穫的幸運。

循著蜿蜒的路徑確立下信念,在下午課後時分也收到了成功入選的信函。
 

✶ 藍染工坊,整裝待發

順利上了第一志願的社區,台中水源地文教基金會「太平藍染」工作坊。

水源地文教基金會其中的「太平藍染工坊」在921地震後誕生於太平區,結合在地藍草植物復興傳統藍染工藝,並為災後中高齡婦女與身心障礙者創造工作機會。工坊透過專業設計師與工藝師的指導,將藍染技術融入日常生活用品,並採用荔枝、龍眼等小農修剪廢材作為天然染料,實踐環保理念,增進農民收益。現今,「太平藍」以其素雅的紋理與深厚的文化底蘊,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優雅光彩,成為推廣台灣藍染工藝的代表性品牌,走向國際。

起初因為對該處的展覽製作與藍染技藝有興趣而填在一位,後來深入瞭解發現這是個運作成熟、享譽國內外的品牌,讓我在出行前有點緊張,覺得自己應該幫不上什麼忙,可能會更像是個短短路過十五天的實習生而已;蹲點處又不是與部落、鄉村等類同的社群性質,害怕每天打卡上下班、籌備展覽的繁忙行程會使得與人深度互動了解的機會減少,背離了蹲點活動的核心精神。

不過隨著蹲點日程接近,跟夥伴幾次開會下來後取得了共識。

要放鬆一點、自在一點,相信憑藉我們同樣「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的自我要求可以產出滿意的作品,所以在工作之外,好好生活,多探索自己。

懷揣著這樣的心情,我也寫下蹲點前的期待,也許旅程不會讓我脫胎換骨,卻可以種下某些想望與追求的種子。想要體驗從來只在螢幕或文本裡顯現的職人精神、接觸在快時尚文化中慢工出細活的藍染技藝、傾聽不論意義情節結構等任何客觀評價基準的大小故事,把人擺在第一位,把自己完全打開,不再偷懶地過唐吉訶德式的生活,將視線放在當下,也許視野會更無窮遠。

 


 

✶ 按下快門,閉上眼睛

自從買了相機之後,出於品質與儀式感的差異度,我就對用手機記錄生活興致缺缺,要每天帶相機出門又不太現實,因此就順理成章變成不愛拍照的人。但蹲點旅程期間,有了「一手服務,一手記錄」的理念,攝影成為了另種表意的語言與指向。

初來乍到時,用顆默默無言的鏡頭紀錄同樣默默無言做手邊事的夥伴,左一張右一張,我尋覓見辦公室裡適合我俯身取角的奇妙空間,也摸索出恰恰好的光圈快門數值,趕緊抓準夥伴剛側身過門、揚起布料的瞬間,粉塵微微飄逸,跟著夥伴打了個噴嚏,我們都笑了。再後來,進入工作坊拍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與各桌旁黑衣圍裙忙得飛起的夥伴,與此同時染液缸裡的泡沫勃勃群起卻又漸漸消融,我偷偷讓它停留在手心,再用已然染上藍色印記的肉身撫握住相機,顫顫巍巍按下快門,藍色就有了它的歸屬所在。蹲點尾巴,鏡頭轉而對向共在的彼此,沒有自拍神器,我們使勁把手臂伸長,為的是讓你我他確認焦點可以串連,我們可以在身體的語言上有另種連結,那是肩膀的摩挲、是手臂的交攏。鏡頭是十五天旅程的見證人,包括未拍的,與之後的種種都鐫印。

回想蹲點初心,是要學習如何詮釋影像、如何把控真實與再建構之真實的距離。水源地沒有世俗意義上的苦難,存在的是一雙雙因反覆浸染而染上藍沈澱的手、一張張草描重繪繁複的設計圖稿、一匹匹重實卻又能透過重重光線的柔軟布卷、一缸缸氧化還原再三才綻發出湛藍光彩的染液,正是這樣有瑕的過程與無私的付出,確立了藍染工藝的價值在於傳統與新潮的交融、職人精益求精的理念態度與快時代裡沉得住氣的細心耕耘。

多數鏡頭對準的是太平藍品牌享譽國際的風光時刻,蹲點契機卻讓我們得以將鏡頭指向那些無人探詢卻隱藏在日常中的關鍵細節。

 

跟著夥伴們記錄下繁複的洗染工序,仔細無比的行前會議,精準的化學元素碰撞,與通往太平工坊的那條長而筆直的道路,蹲點旅程教會我的不止理解真實與再建構之真實的微妙平衡,更了解到真正珍貴的價值往往存在於被大眾忽略的細節當中,那些默默無聞的日子,都體現著藍染匠人們對這項傳統工藝所投注的時間、心血與熱愛。

鏡頭雖是我所見,卻也幫助我見得更多。

 


 

✶ 水中綻放,藍染工藝

來到社區前,對藍染的印象停留在自然染的傳統工藝,如此而已。

實際接觸後,上過工讀生的藍染歷史課,才知道藍染是天然植物染中的一種,是以礦物或天然染料將織物染成藍色的手工染技藝。而藍草是藍染染液的成分來源,只要是能夠榨取出「藍靛」染料的植物都可統稱為藍草,如蓼科的蓼藍、十字花科的菘藍、豆科的木藍、爵床科的馬藍等等。台灣藍草的種植與藍靛的生產,則起源於十七世紀的荷據時期並主要將產品向歐洲市場出口;到了明鄭時代,便改由漢人經營而產品外銷至東亞各國等地,清代台灣島內的藍染產業便已具有一定規模。十九世紀後期,染布業因對岸市場的興榮盛況,規模與需求劇增,也帶動台灣經濟市場的轉型。但在二十世紀初期,化學染料的研發、進口洋布的替代讓藍染產業漸漸沒落,至1940年代已全面停產。直到二十一世紀,社區總體營造意識抬頭,台灣工藝研究所也投入資源進行藍染復興與推廣,藍染產業才再次迎來春天。

藍染的主要技法又分成漸層染、綁染、夾染、縫染、拔染、蠟染與型糊染等等,利用各式物件或防染材料覆蓋布料,劃分出不被染色的空間,也藉此玩轉創意,善用物件特性,創造出複雜美麗的圖案或紋理。浸染過程中,工藝師又將布料浸入天然藍色染料當中,反覆浸染氧化約十六次才可完全成色,每次浸染也需要用手一再擠壓出布料中的空氣,避免過早氧化。所以,藍染每步驟都經過細緻處理,從設計圖樣、調配染液到控制染色時間與氧化過程沒有一項可馬虎,也都需要工藝師投注己身之於色彩、材質與設計的全面理解。

有了這樣的知識儲備,我了解到藍染不只是一項工藝,更是一種文化的象徵,在美麗紋樣下是人文精神的無形體現。跟著太平藍設計師動手做藍染,自己親身體驗次次洗染氧化熨燙的過程,更深刻知道那些漾染精緻、彩度濃厚的作品型態都真真以無限時間與珍貴耐心所創造,才如此純粹地綻放無限生機。捫心自問,褪去這一切新鮮感,我是否有耐心與恆心,長久染一塊布、一塊染下去就只能無限逼近盡頭的布?我想我是無能的,不因對象是藍染,而是因為我已經在數位媒體的潮流與行銷手段的哄騙中失去專注的力量,我不知不覺已經相信在城市走闖才是我要過的生活,我不知不覺已經下意識貶斥那種慢下來的態度,我怕失敗,而我竟然相信慢下來、變得敏感是種失敗的前兆。

藍染讓我知道,我的心內還是渴望種敏銳而緩慢的生活,我想逐漸做選擇。

 


 

✶ 人人从从,恰到好處

最近有個詞很流行,叫做「夏令營效應」,指一段短暫熱烈卻註定要結束的關係,就像到了陌生城市參加夏令營時意外進入他人生命,建立起密切的情感連結,卻也因為夏令營的結束失去再相處的理由,各自回歸去原初的生命重心。回望蹲點旅程與相遇者所建立的連結,似乎也類同如此,畢竟「蹲點‧台灣」這項活動自己就帶點夏令營旅程的意味。

但是這絕對是我所參加過最美好的夏令營。

對於初識的尷尬已經有所預感,因此實際到了蹲點社區後反而比較沒有生澀之情。記得第一天到水源地報到就馬上跟著雅汶、婕妤到山中靜靜場勘,原本以為長達近一個鐘頭的車程會在基本資訊的交換後就陷入無盡沈默,但是好奇與期待的心情讓所有話語得以向外延伸,擴展至我們都意想不到的有趣話題,知道了許多太平藍的小故事與太平地區文史背景。

後來隨著正式成為水源地名義上的一份子,我們也需要參與許多事務。作為新手,常有感到手忙腳亂、無所適從的時候,雖然向大家詢問時都能得到親切的回覆,但總能感到有微妙的距離感存在彼此之間,每次共處一室進行藍染洗染程序或整備手續時,我們都用著「大家工作忙碌」、「上班很累」的理由勸服自己不要打破沈默,害怕話語成為過份且不合時宜的窺探,讓夥伴們覺得對話帶有很強的目的性。但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看著其他蹲點夥伴早早與社區打成一片,我們卻遵循著早九晚六的產業上班模式,還面臨著無法克服心魔而致使的靜默狀態,壓力山大,也情不自禁很草莓地有了想放棄蹲點的念頭。

在挫折感波波襲來時,兩天颱風假意外降臨,狂風驟雨反而讓房內的我們有靜心下來思考的時間。路是人走出來的,既然蹲點社區的運作模式與地域性連結已注定與其他組不同,本就不該再一昧套用類同的互動方法而強求效果;更切實地說,我們的社區既有成熟產業、更有藝術價值蓬勃的展覽活動,還有一群為在地創生與傳統工藝投注眾多心血的夥伴,這才是我們應該加以發揚的閃光點,至於互動應該順其自然,就讓好奇心帶著我們深入其中。

說也奇怪,就在放下莫須有的執念後,一切就漸漸走上軌道。服務方面,如火如荼地進行展覽展品的製作,也在大大小小的工作坊遇見想見的人、感恩遇見的人;紀錄方面,更勇敢地拿起鏡頭,相信帶著善意的目光能夠捕捉珍貴瞬間,拍下了許多也許不符合世俗審美標準、甚至有些凌亂隨性,卻最真實溫暖的照片。時間推移,我們學會不再為聊天賦予過多的意義,就只是彼此懷著真誠的心在交流與分享,這種輕鬆自在的態度漸漸讓我們的關係變得更自然。

也許夏令營效應是帶著強烈意象化的敘事手段,然而那些彼此會心一笑、共鳴深刻的瞬間卻真實到純粹,這樣的意義會橫亙時間長河,我相信如此。

 

 

✶ 生命二十,世界還新

小時候讀到馬奎斯在《百年孤寂》裡寫:「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指頭伸手去指」,很是震撼,遂沿用到蹲點引言裡:二四年,即將邁入二十歲的實驗。在此之前,我們要尋覓如雲朵,如天光,如七月,如在水一方的藍,用染上色的手,不動搖地指向那反覆浸染出生命力的新世界。

 

從前的夏天強烈,體溫悶在持續燥熱的蟬鳴裡,不吹電風扇時後頸的汗幾乎是沾黏在骨頭裡,青春期來,身體又在一場場暴雨裡假重生。十九歲的夏天,有種精心設計過後意外促成的溫柔,別誤會,我說的設計出自我自己,如同最開始所說,慾念雜亂下所報名的蹲點是誤打誤撞的旅行,卻重塑出輕盈的感官,看山林藍綠相間風景,摸合抱在一起的影子,讀久違靜謐鼓譟的心臟,一下一下響,在水源地的日子,讓我心內美好的信念彷彿沒有障礙、直透到長久的遠方。因為一切都緩慢得需要灌溉,生命(生出命)的概念終於在心裡落地,我不再只看得見過往每個節點所塑造的命運,而是將目光轉向內裡已然染上藍色印記的靈識,由此知自己有抵抗慾望、拾掇初衷的力量,生長吧,我的生命。

 

謝謝「蹲點 ‧ 台灣」,謝謝旅途中遇見的所有人。

謝謝我的夥伴丞琳,用他滿溢的才華詮釋我們的記憶、敏銳的感受讓每段路都獨一,他有顆水藍的心胸,謝謝我的蹲點是與你一起,水源地才更美。

謝謝我自己,雖然愚笨卻又總是有足夠的幸運選擇對自己最好的道路,也許二十歲還是偶感磕絆、訕訕擱淺,但我知道我的靈識已經與藍相印,所以不會妄自沉淪,而會沙沙地如浪搖擺、留步、續走,一直朝向更廣闊之處。

 


 

作者小檔案

呂詠倢
國立政治大學

世紀初出生,逼近二十的如今。希望自己一直在路上,無在乎虛妄,自許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