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故事:台南頂洲教會 - 黃沛瑩
若有一天頭髮灰蒼蒼、牙齒搖搖晃晃,我想活得像蓮花阿嬤一樣。
很喜歡蓮花這個名字,讓我想到我外婆的名字甜梅,聽起來都有一種可人的模樣。在不算遠的記憶裡有一幅圖像,阿嬤總是坐在鐵皮屋淺淺的陰影處,陽光慵懶地躺在她腳邊,卻不曾將觸手伸至她皮膚上一分一毫,可能連陽光都懂得要禮讓長輩三分吧!手部俐落地來回穿梭,不一會兒織就了一個全新的鳥巢,阿嬤生活的一致性大抵如頂洲的陽光一樣恆常久遠,織鳥巢的工作已維持將近五十年,她說未來也會持續下去。
第一次見阿嬤是透過牧師娘的引薦,因為阿嬤是教會的教友。我們頂著烈日灼灼、漫步至那紅色屋頂黃色牆壁的鐵皮屋,第一眼見面時覺得阿嬤就像世界上那許許多多的阿嬤,灰黑摻雜幾縷純白的髮絲垂落臉側,咖啡色的斑塊滿佈雙手。我們簡單打過招呼,阿嬤頭也沒抬,只忙不迭地操弄她手中的針線,原來阿嬤在織鳥巢,那針約有平常的三倍粗、長度也有五至六倍長,長針的洞幾乎可以讓一隻馬陸蟲通過,很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種不符合常規大小的事物。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阿嬤說她三十幾歲就開始做了,鳥巢的功夫是跟鳥巢伯學的。我們覺得很有趣,到現在我們還是不知道鳥巢伯是誰、長什麼模樣,但阿嬤的表情滿是珍惜,那種溫柔的感覺就像蜂蜜牛奶飄出香味一般散逸到我的身上。我想,阿嬤是個惜福的人。
阿嬤的年紀其實比較像是阿祖,她已經高齡89歲了!我發現我很難判斷老人家的年齡,有些60歲的人有90歲的面容、有些90歲的人有60歲的朝氣,阿嬤顯然是屬於後者,她的身體透著不尋常的年輕,起身的腳步雖不算迅捷,卻也完全不顯老態,甚至提取重物、坐很久站起來也不會頭暈;最令我驚奇的還是她的腦袋,聊天過程中阿嬤總是對答如流、妙語如珠,思緒邏輯之清晰令我嘖嘖稱奇,這再次提醒我自己對於世界的認知是多麼狹隘,地球上有千千萬萬人,千千萬萬種態度、千千萬萬種人生,幸好我在這裡遇見了阿嬤,還不算太晚。
阿嬤說天氣好熱,起身走向三十步之外的家,其實她工作時從不嫌累,兩個小時不休息不喝水維持同一個姿勢也不會有怨言,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們。她在小小的房子裡來回穿梭,一邊招呼我們、一邊把綠豆湯端出來,我們叫她別忙了,她卻說:「啊你是在客氣什麼?喝多一點!」一瞬間,她像世界上那許許多多的阿嬤,總是把最好的給子孫,蹲點提醒了我無論是在家鄉還是在異鄉的阿嬤都要好好珍惜。
我對織鳥巢的動作特別著迷,應該是說對於目睹從無到有的過程感到滿足。一手抄起曬乾的稻草、一手挑著變得乾燥的黃麻,以手部當基底繞出一個小巧的方形,一圈圈地加入稻草擴大,一輪輪地牽引黃麻綑綁。一個鳥巢做好了,稻草堆卻還有那麼多,我無從想像日復一日做著同樣一件事。從頭到尾阿嬤的手和口都沒有停,她喃喃說著什麼我沒有聽得很清楚。
陽光終究是沒有放棄一絲荼毒我的機會,昏頭之際阿嬤尚在說著頭家跌落機器送到醫院的事,頭家去世後留下五個孩子,聆聽至此才發現阿嬤口中的「頭家」是指她的先生,阿嬤看得很淡泊,說:「啊不接受要怎麼樣?」語氣卻沒有埋怨的意思,那種輕鬆的神態是因著歲月增長而對失去的淡泊或是對人生無常的透徹理解,我無從得知,此刻的阿嬤並非世界上那許許多多的阿嬤,她有著一個非常獨特的靈魂;但是她又像那許許多多的阿嬤,把生活過得如此充實且富足。我忽然明白是什麼讓她如此年輕,歲月斑斑也不改其志、不改她那知足常樂的心。若有一天我老了,也想像她一樣,把日子走得樸實且豐滿。
拜訪過阿嬤兩次,一次是初次見面、另一次就是揮手別離,相處的時間不多,阿嬤卻給了我超越物質以外的人生哲理。我想下一次回到頂洲,阿嬤依然會坐在那陽光匍匐著的角落,用一雙閱世豐富的手,把鹹鹹的汗水織進人生。我時常想著,當我們蹲下來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會不會認出我們、會不會再說說:「來,我帶你來喝一碗綠豆湯!」
作者小檔案
我是沛瑩,來自彰化的小黑人。我喜歡冒險、旅行、走其他人沒有走過的路;我也喜歡與人創造連結,彼此交換故事與溫柔。世界很大而我很渺小,所以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經歷,也要花一輩子的時間去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