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點心得 - 宜蘭東岳社區 - 周鑫
自東岳歸,回學校的公車上,想起在東岳社區度過的日子,日升月落仍歷歷在目,回憶如綢緞般在指間流瀉。不知該從何處開始描述。
故事起頭,總該有段片頭曲罷。誰要來起音呢?是周日聚會時,教堂門窗傳出的敬拜讚美歌聲?或是火車經過鐵橋時、在湧泉遊客們頭上鳴起的轟隆隆聲?還是颱風來襲時,狂風試圖掀翻屋簷的嘩啦巨響?
反覆想去,這工作還是最適合村長。就從他騎著那台到處都是刮痕的摩托車,村中街巷逢人大聲招呼,當成我故事的開端吧。那鬼吼怪叫,不禁讓人懷疑是否有人真能聽懂的大嗓門,卻能讓每個問候對象心情開朗起來,也跟著大聲回應。這才是村子裡最令人感動的聲音。
認識村長,謝昌國先生,是留駐東岳社區兩個禮拜來的大收穫。我在他身上,看到許多珍貴的特質,有些是我自己所缺乏的,有些我甚至覺得不可思議。比如說,我看見村長非常願意對其他人敞開心胸,訴說自己的故事,把心底所想所感,不加多餘修飾,一字一句地表達出來。我知道,他不只對來拍紀錄片的我們倆說這些話,也一直很樂意將這些事情分享出來,給每一個路過此地的人聽,讓遊客們帶回去,也讓我們有機會來到這裡。
「為什麼告訴我們這些事?」這是我這兩個禮拜以來一直藏在心底,卻不敢問的問題。
其實答案我早就知道了。因為在村長的話語中,有一個世界,裡頭都是他一生所愛、全心相信的事物。既然可以全心全意的相信,為什麼不能大聲說出來呢?
這就是村長這人最令我羨幕的地方。與他相比,我發覺自己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對另外一個人說出心裡的話了。生活在大都市六七年,連我都不能相信自己了。我早就習慣言不由衷,用沒有意義的言談保護自己,直到聲音蜷縮成一連串無意義的起伏。
但是這裡的泰雅族人,不只村長,不分男女,每個人都能有話直說、不拖拖拉拉,聊起天來中氣十足,要笑就是放聲大笑,連打鼾也特別大聲。
羨幕。我真羨幕。
如此特質,是怎麼培養出來呢?除了原住民傳說中的樂天性格外,這裡的自然環境也是孕育開朗個性的要素。這裡有山、有海,湧泉清澈、星空閃耀、空氣清新,當然更不能忘了:這裡已經住了一群願意分享快樂的人。有人與你分享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也願意承擔無法一個人背負的痛苦,這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嗎?
這裡的生活,當然不是全然地無憂無慮。年輕人總往外跑,尋找更上層樓的機會。村子裡最多的是老人與狗,若要唸大學,自得離鄉背景,工作機會也多在遙遠的台北。但現在有一群人努力著,希望能讓青年人的腳跟紮紮實實,踏在家鄉土地上,為自己和故鄉的未來奮鬥打拼,不必學作那失根的蘭花,再怎麼努力,總是為人作嫁。
這就是村長的故事。村長年輕時就上台北工作,直至年近三十,工廠要他去大陸上班,他不願意,只得回到家鄉,從村外的加油站小工做起。做著做著,也獲得老闆賞識,一路升為站長。可是在工作之餘,他望著公路對面的村子,卻想著:該怎麼為社區做一些事?後來才想到,對呀,去當村長,不但可以全心做社區工作,也有穩定的收入,豈不一舉兩得?
理想甚美,但村里長選舉哪裡這麼簡單?手上沒錢、家族沒人脈,大家都笑他這毛頭小子,怎麼好意思學人出來選村長?這一次,當然選不上。四年後,他不顧家人反對,硬是要再選一次。跟加油站老闆借了二十萬,這次要背水一戰了。做布條、印傳單,挨家挨戶拜訪,講著他心目中村子的模樣,可就不知道別人聽進去沒。四個人,選一個村長,拼哪。
開票了。出乎村人意料,這小子竟然拿到了快一半的票,看到開票結果,後頭張望的年輕小夥子們,忍不住跳起來了。是誰投給他的?噢,原來是這群年輕人。四年後,村長選舉又到了。這次只有他一個人。村長說,這也是鄉親對他的肯定吧。
不只是村長,好些年輕人也回到了家鄉,奉獻一己之力。他們的足跡遍佈村裡,更延伸至羅東、宜蘭,在各級政府單位間奔走。每個人留下來的原因或許不太一樣,但都有同樣的願景,就是希望這個部落,能成為所有老人、小孩、青壯年適宜居住的地方。
社區營造的工作,就落在這群人的肩上了。
漢帆,部落媽媽眼中最寵愛的大男孩;漢聲,有著超出實際年齡的沉穩氣質;佳欣,認真負責又不失赤子之心的鄰家女孩;小文,做事細心又能為別人想的好夥伴....這段時日裡照顧我們的人好多好多,實在沒辦法把他們的名字一一的寫出來,但是他們所留的汗水,才是在這塊土地上認真打拼的見證。
湧泉,是東岳社區近幾年來極力開發的觀光景點。
然而擁有一道冷泉,對社區來講是福是禍,仍難逆料。雖說湧泉為村子帶來了觀光人潮,但是這些遊客留下來的,通常只是滿地的垃圾。
湧泉位於河川地、鐵道用地,管理問題錯綜複雜。想在湧泉附近闢個停車場,公文上可能就要蓋十來個章,更別說建設一般遊樂所需的基礎設施如戲水池、廁所、攤位等等。經過數年的努力,有了縣長口頭上的支持承諾,終於有了最基本的設施,湧泉的名聲也漸漸傳揚開了。但是巡場要人、清掃要人、指揮交通也要人,如此沉重的人事負擔,現在都是靠社區裡的協會調動人力去負責。目前湧泉還不能收停車費、入場費之前,僅僅幾家臨時攤販在外圍販賣食品、飲料;若要算起現金流,絕對是入不敷出的。
套一句協會裡的工作人員所說的話:現在湧泉對東岳社區來講,其實是負擔。
社區仍然得寄望湧泉,希望泉水除了能滋潤鮭魚成長外,也能帶動村內的就業情況。村子裡有不少人依賴政府的「多元就業方案」在村子裡工作,這些人領有補助,可以協助村辦公室,進行社區營造維護的工作。但我們不知道哪一天這項計畫會終止,必然得找個可長可久的事業,維續村子的命脈。
對不習慣以商業規則經營地土的原住民來說,這是條漫長的學習之路。像是湧泉開發初期,園區內蓋了幾個涼棚,原本寄望社區內的原居民能進駐園區,經營些小生意。然而,根本沒有村民來競標,有興趣的都是外地人。說好說歹,才拉了幾個家庭上路。
一開始賣東西,自然是跌跌撞撞,但一年後,村民發現:噢,這小攤子真的能賺錢咧!建立起做生意的信心後,下一輪的攤位競租就熱烈多了。從學習經營攤位和管理整個園區,東岳社區正在不斷地成長,不斷地摸索,要找出一條最適合自己的道路。
能在湧泉池畔看見孩子們歡暢的笑容,是整個採訪過程當中最為可喜的事情。希望村子在蛻變發展的途中,別拋下那童真的歡顏,繼續將快樂分享給每一個來到此地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