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楂腳的第四天，一個住在森林紅茶工廠附近的弟弟跑來。他說他叫ㄏㄨˋㄏㄨˋ，他的阿公都這樣叫他。

我們問他怎麼寫，他回答：「ㄏ、ㄨˋ、ㄏㄨˋ。」

ㄏㄨˋㄏㄨˋ今年八歲──雖然他一開始說是七歲，這個暑假過後要上國小一年級。我們對他最初的認識在於他是個小小體育健將，他自信滿滿地告訴我們，他打籃球是最厲害的，以後會被「放」在奧運比賽，「而且我是影子籃球員，因為我會變不見，然後就把球投進籃框裡」。除此之外，他還擅長打羽毛球、划獨木舟、跑步、游泳、足球等各項運動──全部都是據他自己所說。

不久後，他要我和嘉耀跟他一起去工廠外的小水溝玩水，小水溝清澈見底，遍佈著大小不一的石頭，我們赤著腳走在裡面，感覺冰冰涼涼的十分消暑，他還向我們提議比賽踢水花。

那天傍晚，ㄏㄨˋㄏㄨˋ邀請我們到他家玩，還警告我們不要靠近他家那一隻很兇的黑狗，不過有另一隻黃狗比較乖，還有幾隻剛出生的小黃狗，他稱牠們為小baby狗。自栩台灣羽毛球最厲害的ㄏㄨˋㄏㄨˋ接著和我們下戰帖，遞上羽毛球拍，還給我們下馬威，他說：「我拿的這支球拍是龍，比較厲害，你的那支是鳳。」ㄏㄨˋㄏㄨˋ打起球來絲毫不手軟，頗有架勢的，小小一個很賣力地揮動著手臂，非常可愛，有時候他還會邊揮拍邊吆喝著「神龍擺尾！」，那是他的絕招──不過我始終沒弄懂到底是什麼。臨走前，他開心地叫我們下次再去玩，他說家裡還有很多遊戲王卡。

隔天一如預期地，ㄏㄨˋㄏㄨˋ中午就來到森林紅茶工廠等著和我們玩，還自己帶了一顆海灘球，和我們在小水溝裡展開一場水上足球戰。喜歡玩水的他，結束水上足球戰之後並不過癮，一直央求我們陪他去附近的冷泉玩水，還說不可以被他爸爸發現。於是我們就跟著他，往山上走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到達傳說中的冷泉。原本以為冷泉是一條河流或是一座小湖，沒想到是一個經過居民建造裝飾過的小型戶外游泳池。

ㄏㄨˋㄏㄨˋ迫不及待地脫到剩一條內褲下了水，和我們玩起丟球遊戲。我們還拜託ㄏㄨˋㄏㄨˋ游他口中擅長的蛙式給我們看，他起先說不要，後來才終於鬆口說：「我不會在水裡游啦，只會在地上游！」實在是既可愛又好笑。只不過，快樂的時間沒過多久，ㄏㄨˋㄏㄨˋ就被他爸爸發現，一把拎回家了，想必又要遭受一頓打罵。

後來的幾天，ㄏㄨˋㄏㄨˋ的出現就變成了常態，一旦他在遠遠的地方看到我或嘉耀，就會用很天真的聲音大喊「哥哥！」，然後一路跑過來直到緊緊地把我們抱住。他第一次抱住我的時候，我嚇到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他這個暑假的一種依靠，內心覺得很感動。

但不巧的是，我們的拍攝工作也正慢慢地步上軌道，有時候ㄏㄨˋㄏㄨˋ滿心歡喜地來找我們玩耍，碰上我們忙於訪問或拍攝，都免不了被澆一盆冷水。其實看在眼裡很捨不得，所以能夠陪他玩的時候我都還是盡量希望讓他開心，雖然他真的很盧，有時候簡直要讓人抓狂，連葉班長和葉大嫂都說他太調皮，叫我們不用管他。

有一天中午，ㄏㄨˋㄏㄨˋ來找我們，我陪他在小水溝玩了一會兒，就準備去吃午餐，盛完飯以後卻發現他背對著餐桌好像在生悶氣，問他怎麼了也悶不吭聲。於是我們不以為意就開始吃飯，結果ㄏㄨˋㄏㄨˋ突然搬著椅子獨自坐到草地中央，過了不久後就默默離開，任我們怎麼呼喚也不理睬。當我們一邊繼續用餐，一邊納悶他的去向時，一個回頭又正好瞥見他躲在工廠旁的轉角，伸著脖子往我們這邊偷看，看我們有沒有在找他。後來ㄏㄨˋㄏㄨˋ才告訴我，「另外那個穿白色衣服的哥哥都不陪我玩水。」頓時覺得，他畢竟還是個小孩子，甚至沒幾天後才拔了人生中第一顆牙。而我們離開小孩子的階段卻好像有點久了。

要離開的那一天，一直很擔心不知道該怎麼跟ㄏㄨˋㄏㄨˋ交代。第一次跟他說我們要回家的時候，他還說「那你們明天再來。」

那天我們還有些最後的工作尚未完成，在他千拜託萬拜託之下，我陪他去看他家剛出生的一窩小小鳥，讓嘉耀留在工廠。大概有四五隻拇指般大的雛鳥，就裝在一個比肥皂盒大一些的紙盒子裡吧，ㄏㄨˋㄏㄨˋ很興奮地直問我是不是很可愛。

走回工廠的路上，我跟ㄏㄨˋㄏㄨˋ說，「我們等一下就要回家了，我們家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所以要過很久很久你才會再看到我們。」我不知道他聽懂我的意思了沒，但是看見他臉色一沉，然後就不說話了。我猜想ㄏㄨˋㄏㄨˋ的家庭大概沒有我們的來得幸福，也或許在他短短的成長歷程中，沒有幾個人願意這樣陪他玩耍，所以這幾天當他每次看到我和嘉耀時，臉上的表情總是很開懷。越是這樣越覺得心疼。

到現在我一直還沒有忘記，騎車離開時最後一眼看到ㄏㄨˋㄏㄨˋ臉上的表情。對他來說，八歲那年的暑假，有兩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哥哥，偶爾會陪他在小水溝玩水、在空地踢球，有一天下午他們騎車走了，還揮著手說「要想我們哦」，他可能以為隔天去工廠還能等得到這兩個哥哥。

不過，八歲的事情，十五歲或許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