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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故事:台東卡地布部落 - 朱予安

不會熄滅的營火

知本部落社會存在著一種階級制度。在這裡,男子大約十二歲開始進駐達古範,接受部落的教育,努力成為有用的卡地布青年。他們緊跟著其他哥哥們的腳步,逞強的搬著很重的木塊,跑了很遠很遠的路,嚮往著獨當一面的時刻。達古範的男孩們,其實跟一般國中小學生沒什麼兩樣,空閒的時候看他們在偌大的廣場上玩耍,晚上偷偷在達古範的集會所打電動,跳自創的奇怪毛巾舞,偶爾,還會來撒撒嬌。「我想趕快進入巴拉冠,這樣就可以幫哥哥們的忙。」這是他們共同的夢想,沒有辦法被質疑的夢想。

 

巴拉冠的外型像是一個大型木屋,裡頭的每一處都是青年合作建造,讓人注意的是外頭立的那個木牌「禁止婦女和小孩進入」,還有不會熄滅的營火。

 

對比達古範的那種歡樂自在,巴拉冠是個相對嚴肅的地方。部落青年在十五歲時必須透過一種類似成人禮的「晉級儀式」才能進入巴拉冠。講成一種我們比較容易理解的語言:達古範是少年,巴拉冠是青年;達古範是部落成員,巴拉冠是部落要員。在進階儀式之中,青年會長拿著扎實的竹棍,狠狠在青年的屁股上重擊個幾下,這是男人的考驗,這也是最低限度的忍耐試煉。「明年就換我了。」楊展燦爛的笑著,露出他那口很漂亮的牙齒。小米收穫祭的這幾天很常下雨,說不定他是流著眼淚說著這些話也不一定。我倒寧願想成是他哭了。

 

楊展的眼睛  和眼睛投射出的風景  和風景略帶憂鬱的那陣風

我喜歡楊展的眼睛和眼睛投射出的風景和風景略帶憂鬱的那陣風和風中爾偶傳來的沙啞歌聲,我不知道這樣講會不會太直接太露骨了。青年會長陳冠傑總是稱楊展為小班長,似乎很放心將事情交給他做。楊展說當初會來巴拉冠這裡,是因為冠傑哥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他,問他是哪一族的小孩,他回答說是卑南族。「那好,跟著我來吧。」我不確定記憶還原的正不正確,但冠傑哥的確是用這樣有點魯莽的方式收服了這位少年。常常和楊展之間的交談是安靜的,有點像是冠傑哥和我們之間一樣,手邊的工作做累了,就停下來看著遠方,然後,繼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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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像一種日常的樣子。現在眼前在編繩的楊展,或是露著結實上身跟在哥哥後面跳舞的楊展,都好像是不真實的。或是說不只是楊展,當我看著冠傑哥揹著會刀在竹林裡挑今年要用的精神圖騰時,我也很難想像私底下的他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或是這樣說好了,整個巴拉冠都是不真實的,我很難想像祭典結束後,當部落的男人們不在裡頭談天說笑,長老不在裡頭和大家促膝長談,達古範的小朋友不在門口東張西望時,他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平常喔,來這裡打棒球啊,冠傑哥哥也會陪我們玩。」達古範的小朋友們這樣告訴我。

 

所以我說了,最熱鬧也最寂寞的地方,一定是巴拉冠。

 

這種矛盾很帥氣,我覺得

巴拉冠一向是個界限分明的地方,誰可以踏進來,現在輪到誰說話,大家該坐在什麼位置,都有一個潛規則無形的約束著大家。在小米豐收祭期間,冠傑哥在巴拉冠裡忙進忙出,臉色臭臭的。年輕人回來的少,冠傑哥就要分掉更多人要做的事,年輕人在旁邊嬉鬧,冠傑哥就要像糾察隊一樣到處去管。與其說冠傑哥臉臭,不如說那是一種讓人窒息的巨大疲憊。從部落的傳統上來看,原本會長是要做到結婚才能卸任,但就現在的態勢看來,在這裡當青年會長面臨了更多挑戰。這三年,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擔負著部落的一切,這不是那種我們高喊著熱血就可以了結的事情。

 

嗯,今年,冠傑哥要卸任了。「終於可以,去完成一個男人該完成的事。」冠傑哥預計明年結婚,對他而言,他即將面對人生的另一種責任;同樣,對他而言,卸任不是放手,也是展開他和部落的一種新關係;這是他認為的「男人」,部落一直教給他的一種身為「男人」要去思考的事。如果從男人的角度去看楊展,我發現這中間也有很多特別的東西。楊展的特別,是出自於一種靈性,一種頑皮的本能。當楊展拿著水槍到處射同伴,裝腔作勢的指導弟弟們的舞步時,我們或許會說他終究是個男孩。但當夜幕垂降,他雙手抱胸,像戰士般的站在巴拉冠前,臉上露出無法解讀的表情時,我們卻可以看到那種類似「男人」的姿態已經悄悄浮現。這種矛盾很帥氣,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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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都不要當青年會長。」楊展毫不猶豫的說。

 

我們都知道,這種誓言通常都不怎麼有效,就好像你在班上說「請大家不要選我當班代」的人通常一定會雀屏中選那樣。收穫祭期間的某天,楊展贏了摔角大賽的少年組冠軍。老實說,宣布的當時我笑倒在旁。同年紀的孩子跟我說,楊展去年慘敗,輸得狼狽,連跑馬拉松也跑不動,還加入醫護組跟救護車一起行動。賽前他還說今年不是很想跑了,摔角可能也不會參加。但我知道,楊展的矛盾就是有這種帥氣。「沒有啦,有在學校偷偷做重訓。」楊展邊清洗著身子,害羞的說。這種明明不服輸,表面上又裝沒事的傲嬌性格,怎麼好像有點耀眼?

 

這個世界就是矛盾的,我常常以為他就是地球運轉的能量來源。巴拉冠的年輕人們以超乎我們想像的速度在茁壯著,成為部落的中堅分子,然後,某天離去了。長老們也都感嘆著,回來幫忙收穫祭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但好像也沒有辦法。一樣是收穫祭的某個晚上,所有部落的青年坐在巴拉冠裡思考著下一任的青年會長到底該怎麼辦,那樣的沉默是非常尷尬的。任憑長老或是哥哥們在台上講得再怎麼感人肺腑,底下的回應仍是非常安靜的。的確很矛盾啊,沒有不為這裡付出的理由,「可是……」刪節號背後要考慮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巴拉冠,可是,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巴拉冠。

 

我分不清楚那究竟是男孩還是男人的表情

「祭典結束了,冠傑哥你現在心情如何?」

「不‧要‧來‧煩‧我!」

 

我們有好一陣子不敢接近巴拉冠,就是因為這件事。或許是這一個月的祭典已經讓冠傑哥的心力耗盡到一個地步了吧,最後一天大家都忙到凌晨,實在沒有力氣再去面對些什麼了。我也是,就連感到挫折想要哭的力氣也沒有了。遠遠的看著冠傑哥和青年們打掃著巴拉冠,我突然有一種感悟,這樣子的祭典,不只是單純的一個活動,他更是某部份的生命反射;祭典不是大家高高興興就好,它更讓人在很多時刻感到困惑(因為那帥氣的矛盾)。這種時候楊展好像就回去睡覺了,真好,這個時候可以立刻變身為一個男孩。

 

這個故事是沒有結局的,不過,我好像也無法將這一段來卡地布的小小記事稱之為什麼「故事」。每一年的這些時刻,祭典是重要的,當重複進行這些儀式時,這些青年會重新獲得生命的能量,並且喚醒他們身為卡地布人的記憶。而這些不斷被吟唱著的傳統和血汗,都圍繞著巴拉冠打轉,這是一個他們親手建起的精神會所,祖靈都寄居在這一磚一瓦上看著他們的成長,等待著他們變成真正「男人」的那天。「明年來看你的晉級儀式好嗎?」離別前,我這樣問楊展,他又害羞的笑了,我分不清楚那究竟是男孩還是男人的表情。

 

有人說,巴拉冠是不甘寂寞的。

作者小檔案

朱予安
政治大學

目前為國立政治大學廣播電視研究所學生,喜歡寫詩和畫漫畫,個性有點天然呆,但本質上是惡魔之子,很危險。生性憂鬱但有點可愛不會很煩,意外地報名了蹲點活動,2011年的7月,成了難忘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