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故事:臺東縣南迴健康促進關懷服務協會A組 - 郭惠軒
蹲點在台東縣達仁鄉土坂村兩個禮拜,聚落散在群山之間,東台灣的焚風颳起乾燥河床上的沙,滾燙刺痛肌膚的感覺仍在,與出發前相差近十個色碼的膚色也算是一種紀念吧。第一次知道徐超斌這個名字,是在大一時醫學人文指定閱讀書單裡的一本書《守護4141個心跳》,部落超人醫師的故事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一直到我的夥伴晴瑩提議報名「蹲點‧台灣」,「台東南迴」這個蹲點介紹再次提醒了我這個曾讓懵懵懂懂的大一新生憧憬不已的故事,我們終於有機會一睹徐醫師的傳奇。
蹲點的第一天我們就與徐醫師相遇,當時是在傍晚,徐醫師回到一手創立的協會,忙著巡迴醫療一整天的他雖然疲倦,看起來仍十分放鬆地享受片刻悠閒與親友們閒聊,待吃過晚餐後還有土坂夜診才算完成一天的工作。只有半邊身體可以自由活動的徐醫師,大多時候總是一張陰鬱的臉,就連問診時話也不多,或許是疲憊吧!每天從台東市開車上山要一個多小時,在部落之間奔走看診,一個月三次署東醫院的急診夜班,問他,既然要在部落看診為甚麼不乾脆住在老家就好,他說回到部落的前半年夜夜被村人敲門驚醒,頭疼找他、肚子不舒服找他、甚至連喝醉酒的都想來找醫師談談天,他根本無法休息,只好每日通車上山。
既然那麼累,那為什麼還要去署東醫院值急診夜班?「因為我放不下台東的病人」畢竟在部落巡診,巡迴醫療車能夠載運的有限,很多檢查都只能勸病患一定要到大醫院做,卻沒有強制力,「醫院實在太遠了」能夠至少做點甚麼的成就感戰勝了夜班的精神耗弱。連衛生站的護士姊姊都心疼他,每每叮嚀他要多吃蔬菜水果,要我們勸醫師抓緊空檔睡覺而不是上臉書或喝酒。
他說內科醫師思考時會抽菸、外科醫師會喝酒釋放壓力,而急診科內外兼修的他更是抽菸喝酒樣樣來,在吞雲吐霧和酒精麻痺下的他可能在另一個沒有壓力的國度吧。達仁鄉七八十年來就這麼一個醫生,南迴公路走到太麻里那一段沒有一間醫院,巡迴醫療跟薪水扯不上一點關係,「我不想等政府來做,太慢了。不是我想做,而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來做。」當他反問我們,「叫你每個禮拜都值沒有錢的急診夜班,每個小時都被叫醒,你願意嗎?」我們啞口無言。
訪問徐醫師的那一晚,徐醫師老家前的空地擺上了長桌、烤肉爐,人們在狂歡。我們從來沒想過「酒後吐真言」這句話會在這裡用上,喝了酒的徐醫師談著他這些年的辛苦和對未來的期待,眼裡有著奇異的光。「我想蓋一間南迴醫院,你們要不要來?這裡的人跟你們繳一樣的健保費,為什麼他們總是找不到醫師看病?」
總是開著巡迴醫療車跟徐醫師東奔西跑的春星大哥說:「你們看過用半邊身體飛翔的超人嗎?他不說累,我們怎麼可以休息?」是這樣的使命感,比書裡面寫得更震撼。離開台東的那一天,在安朔的衛生所跟徐醫師道別,他一貫的話少,揮了揮手說,「記得要當一個好醫師。」我鼻子一酸。DV裡有無數段影像紀錄等著我去剪輯,心裡也有千頭萬緒理不清的同時,只有那句話一直迴盪在腦海裡清晰莫名。我會是一個好醫師嗎?十年後希望我還記得再問自己一次。
而在我們影像紀錄裡的另一群主人翁,是每一天前往部落長者的家中宅配愛心的天使們:居家服務員。我們跟著居服員前往部落的住家裡,看著她們為老人家沐浴、清掃、量血壓、做復健、餵食,關心獨居長者的生活。居服員的到來是老人生活裡的暖陽,已然超越了子女的親近。失智、總是吵著要看醫生的婆婆,卻總在居服員來訪的時候溫順得像個孩子,她們一起唱歌、說笑,拿著DV的我們手再痠也不忍心漏掉這動人的一幕;我們聽不懂排灣族語,卻能從居服員和老人家互動中感受到那股暖流,居服員這個需要無比耐心和細膩心思的職業,著實令人肅然起敬。徐醫師想讓長者都有人照顧,讓在外地工作的年輕人沒有後顧之憂的打拼,也讓在地人有工作機會,因此在協會力推「居家照護」的計畫。大家都說徐醫師是超人,超人只有一個,那居服員們或許可以說是超人的影分身助手吧!
出發去蹲點之前看了一本書《選擇生命被看見──拍紀錄片的護士》,一位離開蘭嶼念書的女孩,當了三年公衛護士後毅然回到家鄉。部落裡的人們將瀕死的老人視為惡靈附身,避之唯恐不及,她努力推動居家護理,使人在臨終前也能留有一絲尊嚴。在部落兩個禮拜,更想說的是:紀錄片不只是「選擇生命被看見」,同時也逼迫我們必須看清楚那些最自然的殘酷。「拿起攝影機前請思考,紀錄片就是一種剝削,他們憑甚麼要被你們拍?」行前說明會上盧非易老師的話猶在耳。鏡頭下有動人的畫面,背後卻也有太多不忍卒睹的故事,而我們近乎自虐的旁觀著,被子女強硬灌食而拼命掙扎的老人,迷茫雙眼泛著淚光;總是笑著、努力做復健的婆婆有著被兒子毆打的傷痕,身上和心裡;讀卡機讀不出那張 IC卡,因為他們繳不出健保費;我們是局外人,腳架上的DV繼續運轉著,腳本裡沒有的這些片段終將無法成為作品的部分,說穿了,剪輯再剪輯,紀錄片也必須失真,至今想起來心裏仍會一陣難過。
「如果你們走了之後,中華電信斷了這裡的網路,我會找你們算帳喔!」徐醫師笑著、語帶威脅地說。是甚麼支撐著他,拖著只有半邊知覺的身體也要繼續為人們看診、每個月光是汽車加油就幾乎是薪水的五分之一?那確實是一份家鄉的羈絆,在童年到成年踩踏的土地上聲聲呼喚。車身因為山路漫天的風吹砂而蒙上一層灰,徐醫師單手旋轉著方向盤,穿梭在部落之間,其實生命也就像方向盤的轉動,一個齒輪牽引著另一個齒輪,而徐醫師的那一枚與4141個心跳緊緊相繫。蹲點台灣,我認真看到了落腳在那裏的愛,也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學醫的初衷。
作者小檔案
我是郭惠軒,台南縣麻豆人,喜歡音樂、文學、影像創作,有時文藝少女,有時又有小屁孩的傻勁和幼稚,白袍之於我是個使命感的存在。大學指考差一點點就壓線的分數讓我得以留在溫暖的故鄉台南,醫療環境對於當時填志願的我和即將升上大三的我已經有些不同,對往後披上白袍的我可能迥異,但無論如何要堅持自己的夢想是一貫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