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陽光是濃烈的黃金色。

 

廟宇裡頭，有位頭髮花白的阿嬤正虔誠舉著香，口中念念有詞。

插上了香，她緩慢地收拾桌上的雞鴨魚，搖搖擺擺地跨出廟口高門檻，搖搖擺擺地走向金紙爐。

 

廟口有兩位女孩一直朝廟內探頭探腦地張望，阿嬤走出去跟她們迎面笑，一雙笑瞇的眼擠出很多紋路，溫柔的紋路。女孩們告訴阿嬤，她們是來拍紀錄片的，問阿嬤為什麼今天特別來拜拜。

 

「因為阮孫在作兵，他今天休假回家，我就來幫他拜拜。」她告訴兩位女孩。

正要開始滿口阿嬤經時，賣菜車就駛過，她拔起不太靈光的腿追上，一邊嚷嚷著請菜販停下。這兒偏僻，沒市場這種東西，大家都吃自家或鄰居種的菜養的牲畜，若要吃點其他的就得追著一天來一次的菜販肉販海鮮販跑。

買完了菜，回頭繼續跟兩位小丫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問問她們寄住在哪兒啦，還習不習慣這個小村落啦。女孩們幫著她燒金紙。

 

「阿嬤，我們可以拍妳嗎？我們覺得妳很古錐（可愛）！」她們問。

「哎唷！這麼老了，醜啦醜啦。」

「不會啦！阿嬤妳真的很可愛耶！」

 

阿嬤持續害羞地搖頭否認，手卻不住地整理灰灰捲捲的頭髮，笑得嘴角都翹了，上一次被搭訕，還被讚可愛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呢！

 

燒完金紙，她問女孩們要不要去她家吃，讓她請一頓，她們樂意極了，興奮之情在眼中閃閃發亮。其實兩個女孩們幾天看盡了兒女離鄉、孤獨的阿公阿嬤，也真巴不得把所有的阿公阿嬤都陪上一陪，稍解他們滿屋子的灰冷寂靜。

 

領著她們到家裡，阿嬤熱情替小客人倒了茶水，便匆匆燒菜去了，進廚房前，瞥到了其中一位女孩看到了他的老伴，目光停留在牆上的灰色照片久久不移，應該明白她丈夫已經先去享清福等她報到了。

 

嘴裡講著隨便煮煮請她們別見怪，卻熱情地燒了一大桌菜，從她們坐下到吃飽都在廚房忙碌著一刻不得閒。

阿嬤笑呵呵地說，她不陪她們吃，因為晚點她的孫子和孫媳婦就回來了！她要跟他們去吃飯！女孩才明白原來阿嬤真的是特別為了她們煮一頓的啊！阿嬤一邊忙著還一邊催她們吃這道那道，多吃一點吃飽一點，彷彿已經把兩位小客人當孫女了。

 

她告訴她們，孫子是她帶大的，等一下回來要帶她出去村外吃好的，在外面逛逛，兩個女孩看著她提起孫子的模樣，好似個初戀的女人般幸福，都替她感到開心。她又說，這鄰邊幾戶，圍成一個四方形大空地的住戶，其實都是她的親戚，他們是個大家族，隔壁幾間看到的婆婆媽媽都是家族裡其他媳婦。

 

「我帶妳們去認識我婆婆！」阿嬤說。

兩個小少女如她所料地訝異，心理應該在想「這位阿嬤的婆婆！那會是幾歲吶！」

 

答案是九十七，但看起來頂多七十九，於是小少女們見到就更訝異了，九十七歲的婆婆是全村年紀最長的，但每天下田煮三餐都不是問題。

就在這時，阿嬤的孫子回來了，停了車，跨出車門，是位高大壯碩的男子，帶著一位清秀溫柔的妻子，親密地迎上來打招呼，接著勤快地幫忙起家務。

九十七歲與二十歲的對話開始了，兩個小丫頭纏著老太太問東問西，婆婆也被逗樂了，笑得一排銀假牙閃閃發光。

 

婆婆說：「身體大不如前囉，走起路來很辛苦，身體這裡不舒服那裡不舒服，別人都說她身體勇健吶！但其實甘苦誰人知！」逕自對女孩訴苦了起來。女孩一邊聽一邊心想著，這兒真的不像都市，見面往往客套地寒暄完就不知所措，開始天氣個沒完，這兒人人都將自己打開讓新朋友閱讀。

 

隨後婆婆又聊起這邊的作物，聊起這邊的人，這邊的信仰。

「無要緊啦！不管是信耶穌的，或是拜拜的，善良的就好！叫人家做好事不學壞的就好，阿子子孫孫要去信什麼，就去信吧我們不會管的，只是我們老了，拜拜拜了一世人，剩下不知道幾年了，突然換，走的時候會不知道要去哪裡啦。」

 

女孩們聽到都笑了，其實幾天下來她們也問過其他幾個阿公阿嬤這個問題，回答都是如此，讓她們對這裡長輩們寬闊的心、兼容的態度留下很深的印象。

 

窗外飄起了雨絲，飄著飄著變成豆大的雨珠，最後轉為傾盆大雨將整個窗外的景色都刷白，婆婆趕緊起身去收棉被，收完後，靜靜地躺在竹椅上睡著了。女孩們就坐在她身邊，欣賞著外頭屋簷傾瀉的小瀑布，聽雨聲擾動這寧靜的村落。

 

而透過門望出去，可以看見這家族另一戶，一位老太太隔著矮門坐在裡邊，從外頭看只看得見臉，身子都在門後，倚著門，女孩們來到這個村落幾天以來，就看著她一直一直坐在那裡，看著外面，日復一日。女孩們先前經過門前時，老太太也不停邀約她們進屋與她聊天，但時間不容許，女孩們與她關懷幾句便離去了。女孩此時遠遠的看著她，想著這樣的大雨應該濺進矮門將老太太濺溼了，但她依然坐在那裡，倚著門，看著雨水滴滴落在她身上，女孩們不懂老太太為什麼不進房去，在等待著什麼呢？

 

大雨下了兩三個小時，九十七歲的婆婆與兩個二十歲女孩都在涼意中睡著了，各自品味著九十七歲的夢與二十歲的夢。

 

隨著雨停，三場夢也醒了，兩位女孩告辭婆婆，一邊踏著離去的腳步，一邊將今天的故事在心中醃起來。

 

幾天後，當她們與其他居民分享被阿嬤請客、與九十七歲婆婆的互動，並問起坐在門邊的老太太，才得知，阿嬤的兒子多年前就吸毒坐牢，媳婦跟人跑了，所以獨自將孫子帶大；而始終坐在門邊的老太太，下半身癱瘓，兒子與媳婦其實與她同住，但鮮少理她，她在等的，無非就是兒子和媳婦的注意，注意她尿濕褲子了，注意她被雨淋濕了。

 

而且整個家族，全是寡婦，全是很年輕就守寡的寡婦。

 

孫子還沒收假回軍營，阿嬤到了晚餐時間又在廚房忙碌著，女孩們經過屋外，透過紗窗看著阿嬤煮菜的模樣。阿嬤抬起頭，看見女孩們，再次瞇眼笑著，很樂天，很樂天地笑著。

 

九十七歲婆婆，依然耕作、烹飪，打理自己的生活，向九十八歲靠近。

門邊的老太太，依然不吵不鬧，靜靜地，靜靜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