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故事:屏東 東源村 - 司宜禾
熟悉的旋律在耳邊響起。坐在北迴線駛往羅東的火車上,車廂隨著駛過鐵軌的聲響同樣規律地晃動著,悄悄經過替大地鋪上青蔥翠綠地毯的稻田,看著遠方映照著熾熱陽光而波光粼粼的蔚藍海洋,想像著猖狂而張揚、輕柔如行板、悠遠而神秘的海潮聲,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一個月前出發前往東源的日子。
那天同樣也是早早到達車站,看著人來人往的行人們,思緒就像是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有些紛亂,混雜著對未知的擔憂與不安,以及對於未來的期待與想像下,邁開前進的步伐。
在跨越將近五百公里的距離、超過十二個小時的時間,小貨車的引擎聲隨著我們的抵達,劃破了夜的寂靜。遠離喧囂的漆黑、清新淡雅的野薑花香、滿天的燦爛星空,這是入睡後的東源,也是對東源的第一印象。
直到隔天,才揭開了東源的神秘面紗。東源坐落於海拔約300公尺高的山林裡一處靜謐的角落,群山環繞,景色宜人,可能因海拔較高的關係,雖然位處國境之南,但沒有恆春那樣灼人的高溫,還不時有陣陣涼爽舒適的微風吹來,猶如遺世獨立的桃花源(即便如此,炎炎夏日的烈日依舊不容小覷,看看我們養成的健康小麥肌就知道了哈哈)。
白天的東源一改昨夜神秘而高雅的形象,處處靈動而富有生氣,各家互相串門子談天、載著各式補給物資的菜車和雜貨車、村辦公室廣播著今天文健站又有什麼活動、大家熱絡的招呼聲。還記得,第二天一早起床才剛下樓,民宿老闆娘淑美和來串門子的大家立刻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並拿給我們一人一杯保力達B,這是我人生中難以忘懷的第一杯提神飲料,在那濃烈又衝擊味蕾的味道中,我們在東源的蹲點也正式開始。
我們前往蹲點期間正好是當地野薑花盛開的季節,部落裡所到之處幾乎開滿了白色野薑花,有如翩然起舞的優雅白蝴蝶。漫步在部落裡,總可以嗅到那淡淡的清雅花香,到了清晨和傍晚,香味又更加香甜而馥郁,讓人不自覺陶醉於此香之中,也難怪東源被稱作「最香的部落」了!
但是,你知道嗎?眼前這一大片野薑花海,在過去竟然是一片搖曳著金黃色稻穗的水稻田。東源村是在日據時代從獅子鄉枋山溪上游的排灣族部落移居而來,帶著「麻里巴」之名,在此重新落地生根。早期的東源居民以種植水稻維生,而這裡知名的「東源湖」便是當時為灌溉農作物而造出的人工湖。東源湖又被稱作「哭泣湖」,起初我還在想這名字背後到底是個如何惹人掉淚的動人傳說,沒想到此名其實源自於日語的「kutji」,代表嘴巴、口的意思,意指河流匯集之處,之後取其諧音才被命名為哭泣湖。
「哭泣湖是我們東源的精神象徵。」在提到哭泣湖時,解說隊隊長伯賢鏗鏘有力地說道。哭泣湖之於東源村居民來說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不僅是童年回憶中嬉戲玩耍的場所、種稻回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更是家鄉的代名詞。「離開家鄉,最捨不得的就是這裡了。」陷入回憶的部落長老將家鄉的故事娓娓道來,與我們分享過往點滴。
初來乍到之際,東源是片沒有任何柏油路、佈滿泥濘的土地,觸目所及整齊的鄉道、房屋,甚至是教堂,都是部落先人與長老揮灑著汗水、青春與生命一手打造出來的。「年輕人以為我們部落本來就是這樣子美美的,他們沒辦法體會過去部落是很努力付出的。」憶起當年過往的vuvu無不感慨地回答。
除了建設部落,東源村在遷村過後也開始了種稻生活。「現在種植野薑花或是沼澤地的地方,以前全都是稻田,放眼望去,一大片都綠油油的,很漂亮!」聽著部落耆老與長老侃侃而談,從他們熠熠生輝的眼神中,映照出對於逝去的過往那一絲懷念、那一絲不捨,彷彿跟著耆老們回到過去,不知疲倦地在稻田中勞作著、耕作著,以汗水灌溉,以淚水滋養,期待著豐收時的喜悅。
待稻穗成熟之刻,整個部落也跟著忙碌起來,收割過後還有脫穀、曬穀、裝袋、搬運等後續工作,需要較多人力幫忙,所以部落也就形成了「換工」的特殊現象。換工是一種透過勞力彼此互助的合作方式,以此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問題。也就是說,可能今天大家先來你家幫忙,明天又一起去他家幫忙,「以前什麼都是用人力,完全用勞力來互相幫忙。」vuvu總是再三強調。
但是後來因為牡丹水庫的建成,東源成為水庫上游重要的水源保護區和國家重要濕地,哭泣湖成為森林遊樂園區的一部份,大片的水稻田也改為種植野薑花。東源村從過去的農耕社會,到以發展觀光產業為主的現在,還記得過往水稻風光的人日漸凋零,部落青年與青少年對於土地的情感不似以往那麼深刻而密切,「說起來,心裡會痛痛的,很懷念那些老人家的時代,懷念那時純樸單純的生活。」說到此處,vuvu眼角帶著淚光,話語中無不是懷古傷今之感。
「我們太過於專注於自己、專注於工作,沒有用心聆聽、沒有在這片土地上駐足、沒有在這片土地上種任何東西等待它長大,所以對這塊土地沒有情感,可是土地對你有情感,但是我們卻沒有聽到它的呼喚。」在東源,一直有一群青年不求回報地默默為部落、為文化、為傳承努力著,身為解說員一員的孫銘恒就是其中一員。年輕時的孫老師在外闖蕩一圈後,最終依循內心對於部落的熱愛回歸家鄉,除了擔任導覽員引領遊客認識東源之美外,也持續透過教育部落孩童,將文化永續傳承與深耕。
近年來看到下一代對於家鄉土地的連結日漸薄弱,漸漸不再有人記起那日漸模糊的東源過往回憶,孫老師與部落耆老同樣感到痛心。為了讓部落找回對土地的情感,孫老師與在地青年耗費許多心力與時間準備,於東源發起「重現水稻計畫」,使青少年以族語和耆老對話,了解東源過往種稻歲月與土地故事,更舉辦了學習營隊,讓孩子們可以體驗插秧和種稻生活,能對土地有更深切的理解,讓土地與心的距離更加貼近,也讓部落的回憶和傳統文化繼續傳承下去。
對於可以參與田野調查、與耆老訪談、記錄這一連串的過程,真的很感動,因為從沒這麼深刻地感受「文化傳承」和那份對於土地的愛。最初與部落耆老們進行談話時,真的時常一頭霧水,可能是部落今昔差異實在太大,加上自身成長背景也與種稻農耕生活相去太遠,他們所描述的東源總覺得難以想像。但是一提到過去,vuvu的神情是如此的神采飛揚;說到今昔對比,那股黯然神傷悄然遮住閃著光亮的眼神,流露出的深切情感讓我無法移開目光,不禁也深陷於故事當中,不可自拔。
另外,在東源其實同樣也存在著年齡斷層的問題,為了教育、為了生活,不少青少年與年輕人都離鄉背井出外打拚,加上部落型態的轉型,他們對於自己出生成長的這塊土地不再有那麼深厚的情感,對於自身文化的認同也不再那麼深切。但是,過去「換工」那樣團結合作、捨己為人的精神卻已深深刻下,成為東源的一部分,依舊有一群人願意不求回報地為他們最愛的部落、土地、家鄉去奮鬥,並將這份熱情永續傳承下去,或許這就是孫老師口中所說冥冥之中有人告訴他們該做的事吧!
東源,源起不滅。
作者小檔案
我是宜禾,目前就讀於世新大學新聞系。喜歡旅行、電影,喜歡記錄那些平凡點滴中的感動與溫暖,也熱愛挑戰新事物。對我來說,每次冒險都是一場與自我的對話,期許在生命旅程中拼湊出自己喜歡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