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故事:宜蘭 東岳社區 - 陳品融
東岳,一個說著日化泰雅語的泰雅族部落。
出發前往東岳前,我們便在網路上搜尋到當地語言融合的現象。由於東岳村民原屬的Tpihan及Gogot部落因日治時期的「集團移住」政策,很早便被遷移至平地,異文化的碰撞促成了新語言——學名稱作「宜蘭克里奧爾語」——的誕生,此種現象僅在南澳鄉的東岳村、澳花村、金洋村博愛路及大同鄉寒溪村發生。
對於讀傳播和人文社會學科的我們來說,看到這樣的描述好像就會本能地興奮起來。兩人興致勃勃地決定好紀錄片主題,當時心裡想著,一定要好好挖掘語言背後的故事、喚起更多人對克里奧爾語保存現況的關注。另一方面,這裡畢竟是個泰雅族部落,當然也得好好記錄所見的原住民文化。
當時沒想到的是,東岳日化的速度很快、漢化的速度也出奇地快。
記得行前大約三天,剛從新竹泰雅部落回來的冠伶傳了訊息來,教我泰雅語裡的阿公阿嬤、爸爸媽媽之類稱謂要怎麼講,「先背起來,之後可能會用到」他說。第一天到漢家吃晚餐,馬上就聽見娜娜對著纕纕嬤叫「阿嬤」!「我以為他會叫yaki。」那天走出他們家後,我們兩個這樣說著。這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泰雅部落?從那時起,這個疑問開始每天在我腦中變幻著。
接下來的衝擊來自於阿嬤們。文健站七月份的主題是「懷舊課程」,透過教長者織布、文面的介紹等等,讓長者可以更認識泰雅族的傳統習俗。文面課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當天是由比我們大一歲的工讀生在教阿嬤們認識文面,在觀賞影片時,阿嬤們皺著眉、捂著眼,口中說著「感覺好痛」、「看了好想吐」。當時在旁記錄的我心頭一震,原來傳統中如此神聖的儀式,在現在的族人眼裡,也有了如此不同的意義,或許是時光流轉中的必然吧。仔細算一算,七八十歲的阿嬤們已經是出生在日化後的部落裡了,最初似乎太關注新語言的誕生,忽略了在這背後,文化與生活也早就被徹底改變。
回到語言,正如老一輩被日化後都講克里奧爾語,年輕一輩漢化後自然也都說國語,然而學校所學,仍是正統泰雅語。「阿嬤們講的泰雅語小孩聽不懂,小孩講的泰雅語阿嬤們聽不懂。」好幾個受訪者都這樣說。在東岳,語言的斷層似乎比想像中還要複雜,它不僅僅是母語的流失,而是連認同「誰」作為母語,都眾說紛紜。
正是這樣的背景,我們有些出乎意料的蒐集到許多不同的聲音。有人覺得身為泰雅族當然要講泰雅語、有人覺得克里奧爾才是東岳最獨特的文化、有人認為克里奧爾不過是歷史中的短暫現象、也有人感嘆,因為複雜的歷史背景啊,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族的人⋯ ⋯。
拍攝的過程中經常問自己,我是不是才是最想保存克里奧爾語那個人?是因為它獨特、即將消逝、還是為了什麼?失傳對東岳會造成什麼影響?極力保存又是為了什麼呢?
最後是被秀華姐的一番話點醒。他說,他覺得東岳是個很有韌性的地方,包容了各種文化,才形塑出如今的模樣。所以傳承什麼、怎麼傳承並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語言與文化作為一種生活方式,隨著時間不停的流轉,唯一不變的,是你對自己的認同,這樣就夠了。
那天下午踏出秀華姐家,心裡的疑問已經有了答案。回想這些日子裡遇見的人們:早餐店熱情的小鳳阿姨、文健站裡好學的阿嬤、穿梭在街頭巷尾的可愛孩子、還有路旁每個對我們的到來投以友善微笑的大哥大姐們⋯⋯。他們或許不說泰雅語、不會織布、不再打獵,但不管這一切如何轉變,他們都沒有忘記,要繼續在這片土地上好好生活。
「韌性」,這是我所認識的東岳、我所深愛的東岳。
至於明天會走向哪裡呢?沒有人知道,但我想我們都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