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源，有這麼一位V阿姨，她的嗓門很大，離了大老遠也能聽見她與人寒暄的聲音；她很喜歡對人開玩笑，不管講什麼話題，她都可以找到揶揄對方的笑點；她不怎麼愛出門玩，或許是因為膝蓋出毛病了，走路不太方便，不過她因為喜歡看見大家開心的樣子，所以總說著「慢慢逛，看到喜歡的可以留久一點」；她不太會說好聽話，看到你晚餐吃泡麵，她可能只會丟下一句「吃得那麼可憐，人家還以為我虐待你」然後暗示你到廚房盛她準備的飯菜。

V阿姨16歲就嫁到東源，一步一步學習當地的生活模式、語言和文化。不知幾年前，V阿姨的丈夫去世，當時她不願再看到他被長年的病魔折騰，她忍著心裡的劇痛，訓斥自己的兒子，叫他把丈夫的呼吸器拔掉⋯⋯那是一段充滿傷痛的記憶，但V阿姨訴說時，卻沒有掉下一滴眼淚。在V阿姨身上，我看到堅毅和果敢，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獨自把兩個孩子拉拔長大，同樣教他們，要獨立、堅強，任何事都必須自己完成；但她要孩子們知道，家人會一直在背後支持著、家人是他們最大的力量。

即使家庭經歷十分刻苦，V阿姨仍不改大方開朗的性格，她常常跑到人家家裡串門子，也不忘帶上幾支保力達當伴手禮，看她自在穿越大街小巷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有她的熟人似的。開車的時候，V阿姨的眼力極好，只要一看車牌或一閃即逝的車窗剪影，就能知道對向開過來的是誰，而她打招呼的方式也從來沒在跟你「客氣」，用最大的手力，大聲地、深長地按下去「叭————」，搖下車窗，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認識的人⋯⋯的耳朵。有時候我會覺得，V阿姨是每個人的大姐，她總會不由自主的對人碎念著，一下關心你這個，一下罵罵你那個，而且幾乎所有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有一種天生的雷達，偵測人們的心事重重和喜怒哀樂。

我在東源的前幾天，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其實在事發前，V阿姨就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不過即使她再三叮嚀、撂下狠話，依然無法阻止悲劇的發生。我想，人生中某些事終究免除不了它的發生吧；但重要的是，在事件中如何應對和解決，後續又如何讓它成為自己的力量，並可以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叫自己更勇敢而溫柔。事情過了幾天後，V阿姨察覺到我的心裡不好過，她不是很會表達，也很少輕聲說話，但那天她對我說，希望我在東源的日子可以好好休息，不要把煩悶的心情帶到本來的生活去——「都留在山上就好了」她這麼告訴我。就算只是一句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話，卻在我的心中，像微風拂過一樣，輕輕蕩漾出漣漪，我確實這樣相信著，「留在山上吧」，那些必須面對的事情、想法、情緒，我一個都沒有逃走，最後做出的決定，我確信它是對自己最好的決定。

有一天晚上，V阿姨邀請我們參加家庭禮拜，很多村民都來了，排排坐在兩側，牧師則坐在最前面為大家導讀聖經，過程中很特別的是，大家會一起用排灣族語念出經文，也用族語禱告、唱歌。我不是基督或天主教徒，也不會說族語，想當然爾，我看起來應該十分格格不入吧！不過讓我意外的是，V阿姨也不是很熟悉家庭禮拜的流程。在最後輪流發言的時間裡，她語氣激動的說，自己很久沒有上教堂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的樣子，似乎是愧疚於長期不敢對神坦承她負面的那一塊；不過V阿姨這天晚上，卻鼓起勇氣面對她心中最脆弱的部分，也迎來每個人的傾聽和諒解。最後有兩位長者用族語替V阿姨禱告，同時也幫我和夥伴禱告，有位長輩對我們說：「山上有山神，你們在山裡，就一定是平安的」，長輩的話使我對山裡的神靈又增添不少崇敬之意，也讓我對山上的一切抱持更多思考空間，「或許在山上發生的事，神真的都有看到，也有一些事是祂們安排的吧」我心裡默默想著。隔天，V阿姨一大早就帶我們到教堂做禮拜，看著她的神情，我忽然有一種特別的感覺——V阿姨多年沒有上教堂，卻剛好在我們的蹲點期間，決心再次重回自己的信仰，我想這多多少少是一種緣份，或許我們會來到東源，是早就被天安排好的。

我們即將回台北的那幾天，V阿姨變得很奇怪，不太理我們，起初我們以為是她跟誰吵了架，但處處詢問也沒有得到解答。直到要離開東源的前一天，V阿姨開車的時候，跟我們聊了一些話，她說，她有很多個兄弟姊妹，但不知發生什麼事情，包括她父母在內的所有親人都離開人間了，只留下她一人。V阿姨曾經經歷的生離死別，讓她非常討厭、甚至是害怕「離別」的感覺，她認為自己已經沒有「家」了，因為家的組成，是人；如果家裡都沒有人，那她的家又在哪裡呢？V阿姨當天晚上對我們說「明天我是不會出現的」，之後她一句話都不跟我們說。我可以理解她的痛處，但她這樣的表現，也讓我覺得心裡酸酸的，畢竟V阿姨在東源很照顧我們，沒辦法好好感謝她、跟她道別，就像有東西卡在喉嚨一樣，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隔天早晨，離別的笙簫響起，幸好V阿姨還是有出席，雖然她臉上帶著一抹淺淺的笑容，還是掩蓋不住不捨的神情，但沒想到我才是最遜的那一個，要上車離開的時候，鼻頭一酸，淚水掩蓋我的視線，憂傷的情緒填滿我的腦袋和心。雖然當下想不出什麼特別的離別感言，再怎麼道別也只有不捨，但我想告訴V阿姨：「即使妳認為自己沒有家，但是妳的愛和堅毅，卻讓妳的孩子們有個溫暖幸福的家，也讓我們感受到東源是我們的家」。